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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燕谋诗序

2001-01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 余交燕谋垂二十年矣。初识君与吴门一教会中学,时年十三,为末级生。君长余六龄,都讲一校,号善属英文。望其衣冠之盛,啖饮之豪,稚马矣企羡,以为天人。未几君去以入大学,则适出吾父门下,尊师而有礼,馈遗不绝,因稍得酬接,窃乐君之和易不吾弃也。余年二十三,至上海为英文教师,君已先在,所操业相同,重以旧谊,过从乃密。君故昆山钜家,良田广宅,可以乐其志者靡勿有。又好聚书,中外三数国典籍,灿然略备,悉假余不少吝,复时时招余饭其寓。顾君简默,多笑而寡言,踪迹虽数,未足以尽知之也。侪辈与君相处,以郭君晴湖为最久。晴湖,春榆侍郎从子也,亦出吾父门,雅擅笔札,作诗小有《吴会英才集》风致,颇共余唱酬。偶言君亦能为诗,余漫应而未之信,以为新学少年,做诗若文,往往不过如鹦鹉能言,匪真能也,贵其难能耳。一日过君,闻君吟讽声殊美,洋溢户外,迳排闼入,则君方摊稿诵自作诗,亟掩取而读之,怀抱渊厚,气骨高稳,不事描头画角,始大骇异,赋七言古一章赠之,今存余集中者是。有曰:“徐君作诗存于密,文章有神难久遏。”又曰:“莫更卫文如处女,万唤千呼始肯出。”盖本全谢山《文说》语调之也。自是厥后,君虽扌为谦,始稍稍自信,于余无所复隐,较艺甚欢,文学之好,缔于此矣。及余赴欧洲,音闻少疏,三载回归,已非故国。与君遇于沪上,各出诗相质,沧桑之感,苞苴之惧,并结乎心,未尝不恨志意之深,而文字之浅,不足以达也。而君诗则已大进已,苍坚崛兀,古体近郑子尹,近体类范元错,凡吴俞欠苏意,软媚之习,举洗而空之。试以询君,果喜此二家。于古则杜、韩也,坡、谷也,莫不含英而咀华,不舍而深入,独不嗜谢灵运、孟郊、杨万里,盖君宽厚以和,作雅言而不肯晦,苦语而不至于刻,放笔而不屑为野,亦秉性然也。余别君万里走昆明,寻间关来湖南穷山中,又得与君共事,南皮坠欢,几于重拾。然皆自伤失地沉忧积悴,无复曩兴,岂天多士,在我非侪,煦沫嘤和,唯君是赖,文字之交,进而为骨肉,亻宅傺之思,溢之于篇章。君益冥搜,化排?为熨贴,不矜不卓,而自开生面,君诗于是乎名家,而有以自立矣。抑君治英文学,饮冰室诗中七贤所谓“欧铅未椠”,固所积习,而其诗伐材取意,一若庆郑之谏乘小驷,安于土产,不乞诸邻,雅饬有足称者。

余尝谓海通以还,天涯邻比,亦五十许年,而大邑上庠,尚有鲰生曲儒,未老先朽,于外域之舟车器物,乐用而不厌,独至行文论学,则西来之要言妙道,绝之惟恐不甚,假信而好古之名,以抱守残阙,自安于井蛙?虱,是何重货利而轻义理哉!盖未读李斯《逐客书也》。而其欲推陈言以出新意者,则又卤莽灭裂,才若黄公度,只解铺比欧故,以炫乡里,于西方文学之兴象意境,概乎未闻,此皆如眼中之金屑,非水中之盐味,所谓为者败之者是也。譬若啖鱼肉,正当融为津液,使异物与我同体,生肌补气,殊功合效,岂可横梗胸中,哇而出之,药转而暴下焉,以夸示己之未尝蔬食乎哉?故必深造熟思,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,与古今中外为无町畦。及夫因情生文,应物而付,不设范以自规,不划界以自封,意得手随,洋洋乎只知写吾胸中之所有,沛然觉肺肝所流出,曰新曰古,盖脱然两忘之矣。《姜白石诗集序》所谓“与古不得不合,不能不异”云云,昔尝以自勖,亦愿标而出之,以为吾党告。若学究辈墟拘隅守,比于余气寄生,于兹事之江河万古本无预也。今年夏,余将徙业以去,君重惜余之别,出稿命为序。余谓余集中诗,为君及冒君孝鲁作者最伙,如君诗之于晴湖及余也,援姜两溟之说,名字互见,倘亦可免于泯灭。识君二十年,聚散离合,真若过隙,合则为二马之同囚,离则为一莺之求友,胥足以发皇诗思。然诗之变无尽,而一人之诗,虽善变而必至于尽。君年未四十,才力方盛,倘天意之欲昌诗也,则他日穷态而尽妍,必有甚异乎今者之撰,更二十年亦复易度。余不能诗,而自负知诗,方且取君老去之细律,作君晚年之定论,然则此序也,虽不作可也,而作之亦无伤也。民国三十年三月同学弟钱锺书敬撰。

钱锺书先生1987年2月23日,曾在香港《文汇报》发表《〈徐燕谋诗草〉序》,内中提到“昔同窗湘西山间,为君诗稿作长序,稿既仅剩烬余,序亦免摧烘,余自有底本又佚去。”其实此序尚存人间,由郑朝宗先生抄录保存,是为上序,题为《徐燕谋诗序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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